舌尖上的鄉愁之文化邏輯
郭婷
鄉愁是一瓢淺淺的豆漿,我在這頭,江河在那頭。鄉愁是一截短短的油條,我在這頭,歲月在那頭。
——吾友和謙,專攻近現代外交史的愛丁堡大學研究生
(一)
許多身在異國他鄉的朋友都有過相似的體會:懷念家鄉食物。可能是秋風乍起,吹過記憶中的沁涼桂花香和肥美蟹黃;可能是英格蘭盛夏驟熱,遍尋咖啡店/茶室缺一杯凍奶茶;可能是病時渴望一碗熬了多時的清粥、半隻鹹蛋、爽脆醬瓜、一碟肉鬆;可能是深夜伏案時突然想來一碗酒釀圓子散蛋錦上添花;也可能是夜裡刷牙的時候突然想吃粘了蔥花白芝麻的白胖生煎和晶瑩剔透的小籠包。有朋友在臉書(facebook)上感嘆“半夜,沒有熱呼呼的宵夜攤子。沒有陽春面,沒有切肝璉,沒有在面湯里載浮載沉的滷蛋和芽菜,沒有燉著酸菜絲的豬血湯,沒有滷肉飯,白菜滷,老豆腐和煎到半熟的荷包蛋。這一切的一切讓我陷入了極深極深的沮喪”,短短幾行換來數以百計的回應,海外學子那舌尖上的鄉愁對可見一斑。
平心而論,我們在故鄉時果真都熱衷於當地食物?大部份年輕人其實都有咖啡癮,不少人的早餐都離不開一杯熱拿鐵而非熱豆漿,心情沮喪時的治愈品是一塊濃濃的芝士蛋糕而非一碗粥。而身在異鄉,對某種飲食的習慣,通常會與出產食物的地方、在當地生活的軌跡、尤其是熟悉的安全感與親友相伴的生活狀態相聯系。
鄉愁常常能夠帶給人們最溫暖的擁抱與安慰。鄉愁不單單是對一個地方的懷舊,真正縈繞心頭的還是這個地方所承載的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對異鄉客而言,那些地方通常是成長和生活的所在,這也是所謂的舌尖上的鄉愁。
(二)
這樣的鄉愁是多層面的。第一個層面是故鄉家園,那些美味的發源地,鄉愁之地緣性所屬。對舌尖而言,某些特別的烹飪方式(譬如上海的濃油赤醬,嶺南的豉油清蒸,巴蜀的麻辣香鍋)都有特別意義,成為無法隨身攜帶的溫柔。家鄉某些特別的小吃,譬如廣州腸粉,陝西涼皮,四川抄手……更因為玲瓏奇巧而成為地方特色的代表。
不同的地方性帶來食物的豐富和多樣,不同地方食物在哪怕細節上的不同(紅燒肉就有種烹調方式,有的地方必定要加桂皮,醬油是先加還是後加,炒不炒糖色,加雞蛋還是百葉結⋯⋯)都成為該地區表明與眾不同的標記。也正是這些記憶里親切而熟悉的細節給了這些舌尖上的鄉愁特別的地緣性,一些地方意識。
但對故鄉文化的欣賞懷念本身,並不意味著對別他地區文化的否定或排斥。地方意識,也不同於地方主義。中國疆域遼闊人口眾多,地域之不同中國的地域性問題並不少見,在新疆、西藏等少數民族文化地區,以及人口密度高且結構多元的大城市則更為顯著。地方性的本土價值觀本身並沒有問題,認識本土文化是認識自己、與其他地區對話的關鍵。需要警惕的是對地域性差異的一味強調,如此造成的盲目排斥和沖突,助長地域性問題。誠如香港作家梁文道所言,本土不一定是壞事,但當本土意識發展成本土主義——任何東西都要本地優先,甚至(發展成)一種政治主張——那才是危險的。
舌尖上的鄉愁的第二個層面是家國。地域性差異再大,放至身在異國,亦歸於除去故土與千里之外的親人帶來的安慰和懷念,個體更在陌生環境成為他者,需要一個文化身份和國別以區別自己已經被區別。地方性的食物被放大和普遍化,食物和烹飪方式也成了國族的文化記號。譬如說起中國,英國人會習慣性的聯想到中餐外賣和stir fry(熱炒),說起印度則會想到被譽為“英國國菜”的chicken masala(咖喱雞)。相應的,英國對美食的不重視也成為國人笑談,網上有知名段子說要是拍“舌尖上的英國”,就只有一集:土豆,全劇終。許多人反對這樣的符號化標簽,但鄉愁之下,也有人說吃不慣乾巴巴的三明治而總結“胃最愛國”;因此諷刺的是,鄉愁和飲食上的習慣雖然私人化,但若將個人經驗歸結於一種文化特殊性,就在很大程度來自於意識形態所建立的“想象的共同體”。
這是由美國學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在80年代提出的概念。在《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播》(Imagined Communities: 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一書中,安德森認為既有的馬克思主義和自由主義理論都無法透徹的解釋民族主義;對他而言,民族國家是政治的產物,它是一種想象的政治共同體——並且,它是被想象為本質上有限的,同時也享有主權的共同體。這本著作在中國也被奉作經典,因為它也緣由於一個與中國直接相關的國際事件:1978—1979年間發生在中南半島的武裝沖突。蘇聯和越南本來同屬社會主義大家庭的兄弟國家之間會發生相殘的事件。安德森認為,東南亞作為一個正式的地緣政治概念,其歷史比他的年齡還短。那些國家雖被長期殖民,但距離宗主國十分遙遠,在安德森的研究中,它們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時間里受到美國的密謀乾預,又被民族主義、共產主義、軍事獨裁、種族爭鬥等多種思潮和運動一次次侵襲、撕裂。*他樂於強調民族主義合理的一面,對民族主義和母語所引發的正面感情持積極肯定的態度。書中寫道:“所有這些情感依附的對象都是‘想象的’……在這個方面,祖國之愛和永遠帶有溫柔的想象成分的其他情感並無不同。”
然而,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體》一書雖有對東南亞現代國家的考察,但其論述依然基於歐洲社會的發展模式。歐洲國家共同體意識的出現相對較晚,而中國自古有之。秦漢已有大一統的規定,尤其書面文字的同化在社會精英層面減少了文化差異性,而增進對文化/民族身份的認同。顧炎武曰,“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魏晉人之清談,何以亡天下?是孟子所謂楊、墨之言,至於使天下無父無君,而入於禽獸者也……是故知保天下,然後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也就是說,亡國於亡天下有所區別。君主的姓氏變化、年號變化,稱之為“亡國”;而仁義道德被完全放棄、以至於率領了野獸來吃人、人吃人的情景將出現,稱之為“亡天下”。魏晉時期清談風氣為什麼就是“亡天下”?因為那就是孟子所說的楊朱、墨子的言論,將導致天下的人“無父無君”(不孝順父親不忠於君主),而成為禽獸。所以說知道了保天下,才知道保國。保國的,只要朝廷的君主和大臣、“肉食者”來參與就行。保天下的話,就是卑賤如匹夫平民都應該負起責任來。由是,在儒家語境中普通個體都不僅應認同,更有責任建構這一“想象的共同體”。
清朝在民族改採較為平等的結盟、合作模式,與其他邊疆民族建立關系,實行相對平等的民族政策;另一方面,也設法保留本民族文化,對被統治的多數民族採取懷柔姿態,並進一步消解漢人知識分子反抗異文化統治的能量,使統治民族與各被統治民族,在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文化面前取得了相對平等的地位。清朝後期國際與國內局勢的變化導致清朝統治者的“內夷”與“外夷”概念進一步分化,漢人知識分子在面對漢人民變與國家外患時,也產生了不同的反應,逐步地接受了雍正皇帝所闡述的民族觀。*
19世紀末期以來,革命派民族主義者與維新派的兩種對立的民族觀各自形成的脈絡是:雙方從中國傳統的“夷夏”觀及近代西方民族理論中,各取所需,分別形成具排他性的“漢民族主義”與具包容性的“中華民族主義”,而後者又成為當代國家意識的基礎。
2012年,《舌尖上的中國》第一季在央視綜合頻道播出,成為轟動一時的文化事件。2014第二季在配樂、鏡頭剪輯上更追求視覺大片的效果,許多人甚至認為太過。此系列之成功,可歸功於自上而下的(國家電視台)對某種特定文化身份的強調,以及對認同這種文化身份的重申和認同。
中國以美食天下,地方美食和特色小吃一向被重看。而《舌尖上的中國》則將地方美食與文化意識相結合,刻意營造一份鄉土的、農業的、前現代的文化鄉愁,喚起大家對中國文化“軟實力”的認同。木心說得好,吃的生意,向來可以高逾三倍利,算得上中華三百六十行內的一項國粹生財之道。在央視推出《舌尖上的中國》之後,就更是自上而下傳揚了國粹,也自下而上的掀起了對國家意識的認同,尤其對海外華人而言,它成為一個寄托共同鄉愁的符號。
(三)
強調民族文化認同感的鄉愁需要距離感,身在異國他鄉尤其容易造成思鄉情緒。對想象的共同體家國源遠流長的國人而言,更容易在千里之外體會這種對“想象的共同體”之想象的凝聚力。
究竟什麼是鄉愁?《全唐詩》中共有20多處使用“鄉愁”一詞,白居易有“詩思閑仍在,鄉愁醉暫無”;岑參有“客淚題書落,鄉愁對酒寬”,可見“鄉愁”在中文里早已是固定詞匯,也為現代翻譯西文對應用語帶來便利。鄉愁在英文中是“nostalgia”,其希臘文詞根由nostos和algia組成,nostos意為“回家”,algia意為“痛苦”,因此表達一種渴望回家而不得的苦惱。今天英文中的nostalgia一詞是在17世紀時由瑞士醫生Johannes Hofer將這兩個希臘詞結合而來,作為對一種病理的指代。法語maladie,德語Heimweh,英語homesickness,都可指代這種情緒,但人們依然需要一個新的詞匯來命名這種特殊的情緒。一直到現代,經歷了去病理化的過程才有今天英語詞匯中的鄉愁一詞。
鄉愁之苦幾多? 2010年,在愛丁堡國際藝術節上看到新加坡華樂團的演出,主題是diaspora(流亡/散居),讓觀眾都不住落淚 。四幕背景投影人像,使音樂更具敘事性和感染力;四位主要敘述者好似憑空穿行,也表述了回憶被架空和曲解的意思。越南戰爭幸存者回到胡志明市瘋狂搜購舊相片,“人們以為當年的越南只有死亡,但是我們真實的生活過。尋回我家族的影像已經不可能了,所以我想保存所有可能的記憶。”他說, “I spend my life time going back home”——言下之意,雖歸家心切,卻回不去,因而痛苦。文化身份是否需要一個政治意義上的祖國,也是長期受儒家“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思想熏陶的海外華人所面對的問題。多重文化政治身份並非奇事,但若政權強調同質且延續的整體性身份,將歷史、文化與黨國政治混合作為國人身份定義,易產生想象的鄉愁和脫離的掙扎。
(四)
在全球化的語境中,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條件下,文化問題成為一個難題:一種以普遍化為根本目標的全球化運動如何面對並解決民族文化多元化的地域差異性矛盾?全球化進程導致生活標準化,文化的個性日益被消弭。而人作為一種文化的存在,企圖重新憧憬在文化上多元且個性化的生活。鄉愁在這個意義下,可謂人們對現代全球化生活的一種下意識的反抗。現代人類是否可能且用何種方式來解決這種矛盾和沖突?更進一步說,全球化的尋求是否必須以剋服這種文化的多元差異作為其前提和代價?阿伯丁大學社會學家羅蘭‧羅伯森(Roland Robertson)認為,不用說在不同的“世界”之間,就是在被人們通常以為最具“文化同質性的”歐洲共同體內部,關於文化的概念也是各具其獨特性的。不過,他依然樂觀地持守著一種全球化的價值立場。其理據是,通過他謂之的“普遍性的特殊化”與“特殊性的普遍化”的雙向推動,某種全球化的認知理念和文化價值理念將是可以特殊化的,他把這一過程稱之為“全球地方化”(glocalization);與之相對應,只要各民族或本土群體放棄某種形式的文化本質主義,開放地融入全球化進程,或者不再固執於對某種過度的族群性和地方知識權利的籲求,其特殊的或地域性的文化認同同樣可以在全球化的過程中獲得普遍性意義。*因此鄉愁作為一種現代性話語,也可謂是個人對全球化的反思。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舌尖上的鄉愁——對某種食物的鄉土情結和對自身文化身份的強調,不再是主流官方話語對國族身份的再造,而是個人對時代和環境所做出的積極的回應。
在英國思念家鄉美味的好友說得不錯,“食物的品質定義了一個人的生命,將以什麼樣的素材繼續運轉下去,這是車馬衣裘所不具備的親密和個人性”。但舌尖上的體會所包涵的對生命價值的追尋,是否需要歸根於鄉愁?游學英國,最令我懷念的,並不是我的家鄉菜系本幫菜——在上海時其實很少吃濃油赤醬的菜餚;也不是小籠、蛋餅或生煎等小吃——因為也很少有機會特意吃點心;但可能是母親在家人勞累時煲的一鍋湯,或是無論多晚總會留在桌上的一盤切好的水果。自蘇格蘭南遷英格蘭之後,也懷念生活多年的城市愛丁堡所特有的店家The Chocolate Tree的應季蛋糕和冰激凌、英式素菜館Henderson’s那琳琅滿目的色拉櫃(秘制豆腐、芝士南瓜、糖醋綠豆)、越南小館的牛肉粉,蘇格蘭西海岸晶瑩剔透的龍蝦肉、鮮甜的牡蠣和粉嫩的扇貝。所有自然而然的、用心烹調的、美味的食物都讓我難忘,它們也是我不斷遷徙和認識世界的印證。
(五)
關於食物帶來的鄉愁,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在《追憶似水年華》(Remembrance of Things Past)中有經典的論述:“母親著人拿來一塊點心,是那種又矮又胖名叫‘小瑪德萊娜’的點心,看來象是用扇貝殼那樣的點心模子做的……帶著點心渣的那一勺茶碰到我的上齶……感到超塵脫俗,卻不知出自何因。我只覺得人生一世,榮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時遭劫亦無甚大礙,所謂人生短促,不過是一時幻覺;那情形好比戀愛發生的作用,它以一種可貴的精神充實了我。也許,這感覺並非來自外界,它本來就是我自己……探索嗎?又不僅僅是探索:還得創造。這顆心靈面臨著某些還不存在的東西,只有它才能使這些東西成為現實,並把它們引進光明中來。”一塊小小的瑪德琳蛋糕不僅密蘊普魯斯特對光陰與人事的追憶,亦為他扣啟心靈之光。但如果普魯斯特是在銀器清擊茶碟時聆聽過往歲月的迴音,瓦爾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則是在回憶中找到建立未來的邏輯和願景:“而就像不可使接種的疫苗主宰健康的身體一樣,這思念的情感也不應該主宰我的精神。我努力節制這種情感,在不可追回的社會發展必然進程中,而不是在個人的偶然經歷中審視昔日的時光”。在《1900年前後柏林的童年》(Berlin Childhood around 1900)中,過去為他打開了一扇可以看到未來種種可能性的窗戶。
舌尖之上,鄉愁之外,可見民族主義的形成與再造,地域性文化的差異及其個人意義,現代社會對文明的反思,尋找文化身份的寄托,及個人生命蛻變的軌跡。尋跡舌尖上的鄉愁,可以發現人與時間(包括巨集觀的歷史及微觀的個人生命歷程)與地理(鄉土、城市、家國)的關系如何生成,亦能管窺人如何對此進行反思和超越的文化脈絡。
*「紙牌屋」云也退採訪安德森:http://www.21ccom.net/articles/sxwh/shsc/article_20140414104333.html
*彭憶濟:從「大義覺迷」到「五族共和」:——近代中國民族思想的形成與演變:http://ir.lib.ncu.edu.tw/handle/987654321/4758?locale=en-US
*万俊人:可見压缩或开放:全球化中的文化乡愁——读《全球化:社会理论和全球文化》:http://data.book.hexun.com/chapter-123-2-6.shtml